本文根据董小英教授在第六届创新与知识管理国际会议（iKM2025）“面向现代产业体系的创新与知识管理”上的发言整理而成。
董小英，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荣休教授，我国知识管理与数字化转型领域资深学者，工业和信息化部信息通信专家委员会委员，知识管理国家标准技术委员会委员。潜心致力于面向本土企业的研究。近年主要著作有《从知识管理到知识优势：数智时代企业双元创新》《变数：中国数字企业模型及实践》《启示录：从追赶到领先》（中英俄文版）和《中关村模式：科技+资本双引擎驱动》（中英文版）等。点击此处了解图书详情
我是从2001年在北大开始讲授知识管理，一直感觉这个学科在管理学领域是一个小众学科，但是对企业管理实践非常重要，所以我非常感谢陈劲教授把它纳入创新的框架。我相信在AI时代，它会发挥更大作用。
另外，我觉得这次会议的主题“现代产业发展”非常好，因为这也是国家的一个大的发展战略。所以我想在新的场景下来分享我对知识优势赋能现代产业创新空间的想法。
各国如今都面临着经济增长的问题，这与产业发展密切相关，在当前不确定的国际环境中，政府、企业家和投资者都在关注的产业创新的空间。我记得年前来深圳时，人们关心杭州出现了“六小龙”，深圳的发展空间在什么地方？其实，每一个城市都有这样的考量。
一、寻找现代产业创新空间
在我的研究中，我们把产业分成四种类型：第一个是在二十大三中全会报告中首次将产业链供应链整合为一个概念，第二个是产业生态体系，第三个是战略新兴产业，第四个是未来萌芽产业。前两个产业是旧产业，可以用新技术、新方法和新模式去再造它；后两个是利用技术创新创造一个新的产业体系，如新能源汽车等。这四种类型的创新重点是不一样的。
另外一个产业创新的维度就是在数字经济体系中，可以在实体经济、虚拟经济（数字经济）、实体与数字经济融合中寻求发展空间。AI技术既可能在纯数字经济空间，也可能在实体经济空间中发挥重要作用。
图1 现代产业创新空间的虚与实
把数字空间和实体有机地结合，这又是一个新的产业创新的空间。基于对企业数字化转型十几年的研究，我们今年对国家在数字经济上发布的755项政策，做了一个总体量化分析；同时对大企业的400个案例做了一个词频统计分析。我们由此发现，实际上中国这10年的演进战略是一步一步的，从企业数字化拓展到供应链数字化，再拓展到产业链数字化，但在价值链数字化方面，我认为做得还不够。现在各行各业之所以内卷，大家都很辛苦，但是收益都很低，是因为我们在价值创造方面，也可以说在知识资源的利用方面，还有很大的空间有待开发。
在产业链创新当中，每一次创新都需要新的资源，也需要开发这些资源的新的能力，所以每一次都是痛苦的变革过程。我们亲历的中国经济发展的40年，从劳动力密集型到资本密集型，再到知识密集型和今天的创新密集型，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艰难。在党的领导下，企业家、科学家和专业人员踔厉奋发，通过集体智慧和勤奋坚韧实现了在价值链上的跃迁。
图2 产业链创新的价值跃迁
最近刚刚结束的二十届四中全会明确提出了关于现代产业体系的构建问题，其中主要包括传统产业、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中国在新能源汽车等产业创新方面已经取得了一些宝贵的经验，所以这个我相信是下一步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新的空间和动能。如果我们从产业发展的格局来说，这四个组合是确保一个国家经济可持续发展的关键性的动态组合。
未来萌芽产业是种子产业，需要前瞻性的战略布局，它是结构性创造的产业体系，所以是突破式创新最剧烈的产业。战略新兴产业是苗圃，它可能在未来三至五年产生经济价值。这个产业所关注的问题是如何能快速崛起，在这个过程中需要新旧产业的经验和知识高度融合，是一个结构重塑的过程。产业生态体系是一个开放创新系统，像一片森林，需要嵌套的组合及结构的持续优化。第四个是产业链供应链，我把它称为丛林，因为它是相对闭合的一套体系，需要信息和知识共享，产业结构相对稳定。
图3 现代产业创新空间四种类型解析
那么怎么在这四个产业空间，通过知识管理和知识创造来打造竞争优势？在萌芽产业，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创造新知识，通过耐心资本，用十到二十年甚至更长期的投资，去发现以前没有发现的新知识。战略新兴产业中既有新思想又有新技术，同时需要有效构建或融合成熟实施的运营体系和管理方法，所以它需要新旧知识的高效融合，中国企业在这方面有很多成功经验和可挖掘的空间。在产业生态体系中，需要打造一个平台整合知识并使其快速流动。产业链供应链中，链主企业通过数字化和研发创新占据主导地位，通过有效的知识共享带动整个链条的高效运营，在这类产业中，完整的知识库非常重要。
从竞争优势的来源来看，未来萌芽产业中初创企业非常重要。所以我现在特别关注如大疆、DeepSeek这样的第三代企业家。他们年轻，很有洞见，且非常纯粹。我们中国需要一代又一代这样更年轻的企业家在未知的领域进行探索。在战略新兴产业，我们需要领先企业。产业生态体系中则需要平台主导者，它通过开放协同，助力大量中小企业形成适应高度变化的环境的生态体系。产业链供应链中链主企业就变得更加重要。我们发现数字化转型是大企业的游戏，规模越大的企业在这个过程中受益越大，但是要增强它的韧性和多元性，就需要把它的资源开放给更多的中小企业以实现敏捷性和价值共创。
在产业创新中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是：第一，现在创新成本越来越高，要花很多的钱和时间，所以如何能降低产业创新的风险，实现精益创新，而且让大量的投入产生结果，这是未来创新中特别需要考虑的问题。第二，怎么加快产业成长的速度。无论AI也好，数字化转型也好，其核心目标是助力企业发展的速度。第三，在商业上怎么确保满足市场和消费者的需求，确保创新的投资能带来回报。这就是产业创新和高质量发展的关键问题。在这个过程中，知识管理的一个关键作用在于，任何创新都依托于旧知识的积累和利用，以及旧知识与新知识的重组和再构，并不是说完全从0到1的，所以一些战略新兴产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它的标准化、工程化就完全是运营体系的问题，这个时候很多已有产业的成功经验，就会对它有一个很好的参考价值。
知识怎么在突破式创新和渐进式创新之间发挥一个整合作用，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我们在研究中提出了一个知识价值链。国际学术界将知识价值链主要定义在图4中下面的四个维度，我根据对企业家多年的研究增加了上面三个维度，并发现上面三个维度对应对高度不确定的社会环境更加重要，属于超级隐性知识。现在我关注的重点问题是AI能在哪些维度发挥作用。
图4 知识价值链视角
现在都讲AI会替代人，其实我并不那么悲观，因为在知识价值链的上端，人的隐性知识是AI替代不了的。企业，以及我们的大学教育，更需要培养知识价值链上端的能力，这种高度隐性化的知识是AI没办法覆盖的。随着AI技术的快速发展，其在知识价值链上的位置仍需要研究和观察，我们目前也许高估了它，它的作用可能在数据与信息或情报之间。信息、数据和知识的一个很大的不同在于，知识代表了人的决策和行动能力，AI能否做到这个程度（也许智能体可以做到），它的发展我们还要再观察，因为它是个动态成长的过程。另一个问题是AI的知识怎么和人的知识智能结合，形成一种元智能，我想这个是未来企业要关注的关键问题。不管你是不是喜欢它，它总是要到来，所以我们不如拥抱它、充分利用它。
从知识的可用性来看，在产业发展当中，尤其在 AI/ 大数据时代，企业面临的数据和知识管理问题不是简化了，而是更加复杂了。因为我们可以获得更多的知识，包括通用知识和专用知识。对于企业业务来说，关键是管理专用知识（包括专有知识、内部知识和隐性知识 ） ；而从企业的战略发展、竞争情报、全球视角和跨界知识来看，对外部通用知识的使用则更重要。美国对 ChatGPT 等应用的持续投资，是想打造能够辐射全球所有国家和人类的知识。所以我们在发展 AI 的时候，不能只着眼于眼前的范围，更需要全球视野。
二、产业创新空间的知识管理
在四种要素组合的产业空间中，知识管理到底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呢？之前我研究了很多高科技企业，其中特别关注的理论视角就是双元创新，即如何在突破式创新和渐进式创新之间实现资源有效配置和内在协同，它们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对立面。
比如华为过去很多年在做的叫有控制的创新，重点是渐进式创新，到了2012年，它在渐进式创新方面能够对标世界一流企业后，开始加码突破式创新。任正非的说法是“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是突破式创新，牛粪是已有的知识体系，要在获取一个新的技术/研发后将其插到牛粪上，这样慢慢鲜花变成了牛粪，就再去采摘新的鲜花。也就是说企业发展早期的知识积累与复用非常重要，在此基础上做突破式创新，可以大幅降低创新风险与失败概率，通过组合使既有知识得到有效利用，确保新知识的获取与既有业务的协同。
而思科公司借助于硅谷的生态通过并购等五种方式和途径，在突破式和创新和渐进式创新之间进行高效整合，形成了一套体系和方法。尽管如此，它的突破式创新的成功率也只有2‰。
在对这些企业研究的基础上，我今年在北大出版社出了一本新书《从知识管理到知识优势：数智时代企业双元创新》，在这本书里我就结合对中国企业的一些观察提出了一个双元体系。（详见图书第33页）
《从知识管理到知识优势：数智时代企业双元创新》
董小英 著
在从事突破式创新时，我们要有一个强有力的知识探索体系，在渐进式创新时要充分利用已有的知识，这里的关键是要加强两者之间的集成。把这个模型嵌入今天的产业背景，在未来萌芽产业，主要是寻找突破式创新的契机，看谁发现得早；而战略新兴产业是要把新旧知识进行快速组合；产业生态要借助数字化体系打造一个高效的平台；而产业链供应链中的一些渐进式创新企业，要想办法把已有的知识用到极致，并在这个基础上不断发展。所以现行的知识管理体系要在新的产业格局下有其重点，这样才能有效地赋能企业和产业发展。
图5 如何降低知识创造风险
突破式创新的知识探索体系对人的要求非常高。愿意去做突破式创新的人口比例不到10%，这些人通常居安思危、自我批判、志向高远、求新求变，同时在认知上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性，就是在不确定性中去甄别解读弱信号。当大家都在讨论一个产业的时候，产业机会已经趋向成熟，而在五年前还没有任何人谈的时候，可能就有机会，所以企业在知识管理中要甄别出具有这样能力的人，去前瞻性地洞察未来的产业机会。如果一个企业固守传统的思想，它可能通过观察过滤、认知过滤、信息过滤、权力过滤，把来自研发人员或一线员工的一些洞察过滤掉，当企业醒过味儿来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机会。我在《从知识管理到知识优势：数智时代企业双元创新》里通过两章的内容专门讨论怎么去捕捉弱信号。可以说弱信号是最宝贵的知识，因为绝大部分人都在熟睡的时候，只有这些能捕捉到弱信号的人可以看到未来。
第二个我认为比较重要的是在技术创新中怎么去跨越认知沼泽。从Gartner技术创新曲线来看，什么样的知识最宝贵？一个是早期识别有价值的知识，另一个就是当技术的发展经历了高高低低的起伏，有些人放弃，有些人坚守，坚守的人一定是在低谷的时候看到了它未来的价值（当然有些可能也是出于一种运气），所以能够跨越认知沼泽也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知识。这个有可能在企业中是少数人的声音，但是应该重视。
图6 在技术创新中探索未知区域
第三点就是知识差距。图7中最后这三个黑箱是目前最难获取的知识。我在企业调研的时候，有些企业告诉我他们最难的就是不知道竞争对手在想什么。山寨很容易，因为山寨的东西是可见的，但突破式创新是要梦想、幻想和畅想。我们已知我们未知倒不怕，我们不知我们未知有点可怕，他们已知我们未知更加可怕。后面这些在企业的发展中其实是最难的知识，而现在企业的知识管理，大多数管不好这些知识，但这些又对企业的生存发展至关重要。
图7 在未知领域构建知识优势
三、产业创新空间的实践
一是系统化。在今天产业发展的体系下，国际科技竞争愈演愈烈，我们怎么通过知识管理打造竞争优势是一个现实问题。现在很多企业存在的问题是：竞争情报隶属战略部、知识管理是一个小部门、数字化是另外一个部门、智能制造又是一个部门，知识全部都是离散的。而数字化也好，知识管理也好，它的最终目标是整合，所以必须在组织结构的设计上有一个整体性的安排。企业中不管是CIO还是CKO，他一定是把数字化、整个的竞争情报体系，包括知识管理，作为一个战略层整体来考虑，这样才能使得知识系统化。另外，企业的优势来源于差异化的、独特性的专有知识。
二是嵌套化。比如很多企业发现卖软件不挣钱，就把软件嵌入硬件中。所以最有价值的、最不容易被偷窃和流失的知识是软件、硬件、流程、文化和人等相互嵌套，这些关键要素高度组合的体系。有的企业中一个副总走了，这个企业就塌了半边天，你不能怪这个副总，因为真正不怕人员流失的企业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企业的知识是高度组合的复杂体，并且是隐性知识和显性知识组合在一起的。组织必须不断地能产生隐性知识，因为显性知识是很容易被转移和复制的。
三是编排化。数字化和平台化的一个最重要的价值体现在，原来整合实体资源的成本非常高，但通过数据平台的整合，可以随意调度，这使得企业对环境不确定性的应对能力快速提升，组织的敏捷性增强。编排有时候意味着即兴，所谓即兴，就是在不确定环境中，面对突发事件必须有随时调动资源的能力，而数字化就带给我们调动资源的能力。
四是动态化。未来大的AI平台的关键价值就是几十人、上百人、上千人、上亿人的同时使用，整个知识体系不断被补充和应用，雪球越滚越大，内容越来越丰富，在无所不包中不断生成新的智能体，这也许就是人们提到的超智能。
图8 产业创新空间中的整体知识优势
另外，AI赋能下的数字化平台能为组织带来的知识优势，是在检索知识的速度、广度、深度和精度方面体现出来。最近我在研究诺贝尔奖获得者，他们认为知识的深度比广度更重要，但我发现在受教育的过程中，他们的知识背景是有一定广度的。现在对于AI在突破式创新中的贡献我们还不能下结论，但是当其知识组合体无穷大的时候，如果出现涌现甚至意外，那么将对突破式创新有巨大影响。
在打造知识优势的综合环境方面，就全球创新指数来看，比如印度在软件使用率这个重点指标上高于中国，那与这个指标相关之处就应该是我们要改善的。在这个过程中，知识作为一种资源，它的价值在于具有通用性、复用性、共用性和增值性。
通用性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行业标准的编著和共享，在同行业企业中可以通用，这些知识公共品可以大幅度降低社会和公共成本。复用性就是通过重用已有知识加快产品迭代研发的速度。如新旧产品有80%的知识是共用的，那么新产品只需要在20%上进行创新，和原有的知识进行组合，所以产品能高速迭代。共用性就是以前我们的价值链供应链是线性的，而现在变成了并行的，一旦数据下达，供应链中所有伙伴可以并行使用。最后就是通过知识资源的投入，让员工有更多的时间去做一些创造性的工作，去发现客户的问题和产品中的难点。
图9 知识优势在产业空间中的作用
现在一提AI就谈到减少人员，我觉得这会带来很大的社会问题，因为就业是民生的根本，那么怎么能够提高人员的素质，让大家去做更有创意的工作，我觉得这才是未来的发展方向。而AI能发挥什么作用？比如开发一个多模态的知识图谱，进行多模态的数据分析，在拓展知识广度的同时加大知识的精度，增加颗粒度。同时赋能员工一些更高价值的工作，把低价值的、重复性的工作让AI去做，这样它才会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在新的产业发展空间，胜出的企业是能够打造一个钻石模型。钻石（即知识体）的持久性、复杂性和稀缺性就是企业的竞争优势。
图10 打造产业创新空间的知识优势钻石模型
在知识加工的流程当中，大数据等技术可以赋能每一个环节。在未来，不管是传统产业还是战略新兴产业，我认为企业有四个创新空间要高度融合。第一个是人际间的知识创造，面对面是不能取代的。第二个是基于AI的新智能空间。第三个是人机交互，是基于AI本身具备的学习能力。第四个就是前三个空间的融合，我相信在这四个空间融合的体系下，我们的产业发展会更加健康，质量会更高。
《从知识管理到知识优势：数智时代企业双元创新》
董小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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